樓頭新月,雲散星明滅。
屋内的油燈将要燃盡,仆從小心翼翼的換了一盞,即使再仔細也免不得發出一些聲響。
火光跳躍窸窸窣窣,諸葛亮才堪堪從繁瑣的事務中抽離出思緒來。
“已經夜深了啊。”
他眨了眨酸脹的眼睛,活動了下長期伏案疾書不舒适的脖頸,感慨着。
新換的燈勁頭足,明亮許多,足以照徹他比鬓邊染的霜雪,面上憂慮過多的溝壑。
諸葛亮伸了伸手臂活動活動僵硬的身體,不小心踢到了腿旁滿滿一筐的卷軸,低頭瞧了一眼:災禍、起兵……
大大小小的事件,要處理的東西堆積如小山,永遠也弄不完一般。
許是已經超負荷運轉太久了,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半分了,隻得熄了燈入眠。
諸葛亮已經許久不曾做夢了。
夢境裡朦胧看不真切,順着本能繞過那條小路走到自己先前居住的小茅廬。
“吱嘎——”
推開那扇門,遇見了故人。
屋内人轉頭的一刹那,諸葛亮不由呆愣在了原地。
劉備穿着樸素的布衣,一如初見,不似日後登高座的華服。
劉備笑着說:“怎麼了孔明,可是後悔了?”後悔跟着他這個勢微之人了嗎?
諸葛亮并沒有來得及回答。
夢裡的他完全喪失了對身體的控制權,将過往一一再重演一遍。
他們一路朝着理想高歌奔走,隆中對,複興業。
陽長坂的跌宕,赤壁大火的灼熱,三軍開進成都的笑聲。他們在狂風泊頭驟浪之中,以一葉孤舟之身存活。
可,可……
未曾想翼德殉難,先主大怒再難相勸,揮劍指建業。
那一場夷陵火燃盡聯營百裡叢林間,新建基業崩塌湮滅。
先主于白帝城托孤于他,可終究是大勢已去,自此身旁故人接連走遠。
将軍說,北伐全賴丞相一人,說,丞相保重……聲音是瀕死的微弱。
末了,将軍又咳着血喃喃重複道:“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将軍有來世該如何?諸葛亮不知道,他隻知道将軍的布滿疤痕的手毫無生機的垂落。
何日匡扶漢室,重振朝綱?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外邊遠遠傳來打更人的嗓音,諸葛亮豁然驚醒,擁被坐起,茫然呆坐了好一會才發覺面頰上一片冰冷。
原來夢外已經潸然淚下,他不由苦笑一聲,“大夢誰先醒,平生我自知。”
吾主逃難與百姓共進退,戰時與将士同吃住,三顧吾于草廬。
為了兄弟之仇舉國之力伐吳而舍天下,為了部下不惜家人,知人善任為了胞族之情而不願強取西川得五虎上将。
卧龍鳳雛幼麟,隻可惜五虎一傷俱損,卧龍不得天時,鳳雛不得地利,幼麟不得人和。
八月五丈原的風沒來得及吹熟隴上的麥子,先吹落了天上的星辰。
那日下午,白衣少年随他認定追随的男人出草廬,一去不回……
天邊已然泛起魚肚白。許久,他才顫抖着嗓音回答夢裡先主的話:“亮,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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