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雪融受傷至今,自己所承受的壓力和委屈,強壓下去的擔憂和辛酸,這時候竟然顯得無比可笑。鳳蘭翻身下床,披上衣服就摔門而去。空寂黑暗的街道,蜿蜒不知延伸向何方,殘月伴着幾顆孤星,挂在樹梢上面,燈火如漆。鳳蘭以為自己會哭,但是冰冷的空氣凍結了想要滿溢的淚水,隻留下眼眶微酸,夜風撩起衣襬沙沙作響,滿腹傷心卻無處發洩。室内,司徒雪融則靜靜躺着,輕輕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鳳蘭一夜都沒有回來,但是之後的日複一日都如例行公事,大軍四處掃蕩北漠殘餘,每戰必捷、士氣高昂。由于作戰時間常常晝夜颠倒,鳳蘭半個月都沒有見過司徒雪融,他仍舊每天幫他收拾打掃做飯縫補,但也會故意在他歸來的時候離開,避開見面的契機。對此,司徒雪融沒有任何表示。幾乎如同他之前所說的那樣,他已經一門心思在征戰殺敵,其他的事情都不會放在心上。直到一日,經過主帥營賬前,碰巧看到從裡面跑出來的傳令小兵神情焦急,鳳蘭才終于忍不住闖了進去。他看到司徒雪融斜靠在椅子裡咳着,指縫裡落下粘稠的血,半個月的時間已經将他消磨得不成人形,如果不是那雙清澈狹長的眼睛,鳳蘭都無法認得出他還是那個曾經在自己身邊幸福地笑着的那個男子。司徒雪融看見來人,呆了一下,繼而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從椅子上栽了下來。鳳蘭連忙上前扶住,在碰觸之時,司徒雪融突然緊緊抱住他,潸然淚下。懷裡的人即使抱着也沒有一點存在感,鳳蘭感覺心像是被掏空了,一陣陣寒冷空洞得吓人,自問這一段時間司徒雪融經曆的又是怎樣的折磨,他為何能夠忍心讓他獨自承受。頭發枯黃,印堂紫黑,手臂瘦得隻見青筋,胸口裹着白紗。他受傷了、流血了,自己明明就在不遠處,卻都不知道。前襟一片濕冷,當初做出決定的人是他,現在淚流滿面的人還是他,怎麼想也沒道理,可是鳳蘭再次對這種沒道理敗下陣來,恨不得立即承認全部都是自己的錯,因為他肯定是大錯特錯了,才會把雪融弄成這副樣子。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司徒雪融已經放開了他,似乎幾近破碎的心和身體隻要剎那間的倚靠便再無索求。畢竟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必須堅持、必須忍耐,就算滿腹苦水也隻能默默吞咽,醫官走了進來替他号脈,擋在鳳蘭前面。耳邊聽着那人退出營賬時衣物的窸窣聲,司徒雪融長歎一聲向後倒去。帳頂一片慘白,什麼也沒有。他知道自己的決定對于鳳蘭是多麼不公,尤其是人家一直以來對他都呵護備至,到頭來卻要被故意傷害。如果他幷非鎮遠大将軍,幷不肩負着萬千百姓諸多家庭的喜樂,幷不掌握着一個國家一個王朝的興衰,如果他隻是司徒雪融而已,隻是那個坐在小樓裡消極等死的沉默男子,人生的盡頭,斷不會是這樣一條軌迹。可是又有何差别呢?隻要他還是司徒雪融,就仍舊會其貌不揚、多病早夭,鳳蘭那樣的人和他在一起本來就是奢侈。當死亡橫在不遠處,隐約可見,他在國家與愛人之間選擇了前者,他無法和鳳蘭解釋。對于鳳蘭,他無論做什麼,都注定隻能令他在自己離開之後更加傷心難過而已。他不能,也不想再給他一個假的希望。他隻是夢想着,或許在他用最後的力氣換來數十年甚至百年的和平之後,他最珍惜的人,能夠在一片沒有硝煙的淨土中開始新的生活,他的子孫後代不會受到戰火侵擾,安居樂業,繁衍生息。這個夢想,他想了很多遍,從未對鳳蘭說過,也永遠都不會說。他已不敢再看鏡中的自己,晚上也變得淺眠,有的時候會做很可怖的夢,夢見他已經踏上了黃泉路,一路白樹凄然黃土陰森,他不想往前走,卻不能控制地一步一步邁向無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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