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二年,除夕
杭州,西湖中路。午後,大雪初晴。
蘇堤之下,生着數十株低矮的老梅。一名道人頭戴寸帛純陽巾,身披青葛不老衣,腰系五色絲呂公縧,縧上斜插一根毛竹竹筒。赤着一雙黝黑似鐵的大腳,正快步疾走于雪地之上。
這道人一邊走,一邊随手揪着樹上的梅花花瓣。堤旁梅樹高僅二尺上下,枝幹狀如蟠螭,花瓣開得火苗般明豔。赤腳道人揪得一捧梅花,塞入嘴裡,大嚼幾口,彎腰抄了把雪,将口中花瓣和雪吞下。
道人一捧梅花下肚,一時興發如飲醇酒,大聲朗誦起莊子秋水篇來,聲若洪鐘,腳下卻毫不停步。
“仙長可是西湖販筆的鐵腳道人?在這裡嚼梅咽雪,風雅如斯?”
一個聲音從堤上傳了過來,說話之人中氣羸弱,在秋水篇的壓制下,顯得細若遊絲。
道人戛然止步,伸指推了推鼻梁上的水精叆叇片,望向說話之人。隻見堤上矮亭之内,一個襟度蕭爽的青年書生雙肘憑欄而立,身材颀長,意氣閑雅。肩似玉樓,目若銀海。頭戴一頂雪夜浩然巾,身披集翠裘,内襯魚肚白實地紗金補行衣鑲狐袖,圍一根青絲大帶,帶上纏沁色螭虎紋玉合壁的紐扣,蹬一雙青色面繡綠縧雲頭鞋。身後垂手立着一個雙髻丫鬟。
“老道正是鐵腳。吾這等吃法,乃是道家養生法門,要将這股寒香沁心入骨,可明心淨髓,益壽延年。你這小娃兒,除夕之日不在家放爆竹、祭祖宗、吃歡喜團,跑到這湖邊大雪地裡做甚玩耍?”
“小生蘇州府人氏,姓顧,單名刃。聽聞西湖之畔鐵腳道人手做細腰葫蘆筆、七紫三羊毫,江南士子無不交口贊譽,今特來求購幾管。适才呼喚的有些冒失,還望仙長饒恕些個。”
鐵腳道人哈哈一笑,朗聲應道:“老道每日在此販筆,日售十管則畢。不過今日乃是除夕,行市實在不興旺,連一管也未曾賣出。小娃兒若有此心,可願幫我包圓,讓老道早些時辰回觀裡吃酒?”
“仙長若肯割愛,休說十管,百管千管又有何不可。”
那道士凝神端詳了顧刃一會兒,微笑道:“你這娃兒,我觀你形麗于骨而神宅于心,為人必是慕奇好異,獨抒性靈。想必一生吃虧在那‘重一己而輕外物,重冥會而輕證實’之毛病。老道曾在太白山月波洞習得《玉管照神局》一書,頗善縱橫長短之術、陳抟袖内之法,可七局形色、決病死生。你可伸掌與我相一相。”
說罷,摘下鼻梁上的水精叆叇,目光炯炯望向書生。
顧刃不假思索,笑吟吟地将左手遞出。鐵腳道人一把攥住書生手腕,以寬大袍袖遮住。卻下颌微擡,閉起雙目,冥思起來。
書生奇道:“仙長,旁人相手,都是看什麼拜相紋帶印紋,雁陣紋雙魚紋。您如何隻一味閉着眼睛,仿佛診脈一般?”
道士低聲道:“小娃娃懂得什麼!心乃神之宮室,玉戶金關智慧所居也。老道相心不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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