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結界最後一次在他身邊逐漸凝聚起來。他就這麼靜靜伫立在那裡,厚重而森冷的暗影遮擋住他的面孔,隻能隐約露出下半張臉。
眼淚順着面頰往下流淌,打濕了尖削單薄的下颌。因為不停的哭泣和此刻的哽咽,他發不出一點聲音,隻能翕動嘴唇,向光明神送出氣流做口型:
對不起。
隔着重重黑霧,他看見光明神正跌撞踉跄地飛奔向自己,還大聲呼喊着什麼。可是,他已經聽不見了,天幕上那道裂縫的吸力正拉扯着他急速離開極樂之庭,光明神追不上他。
這樣就好。
離别的話語,就該離去之人說給自己聽。
“本尊真的要走啦,雖然承諾過要一直留在這兒陪你,但是……不走不行。”
“這段時間一直在吵你,對不起。”
“把你的家弄得亂七八糟,對不起。”
“從樹上掉下來差點把你砸暈,對不起。”
“沒能帶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對不起。”
“許多許多事情,都對不起。”
“未來……如果還有未來,我好希望能在極樂之庭以外的地方見到你。到那時,你還會記得我嗎?”
“我們之間的關系,會不會變得好一點呢?”
天幕上的漆黑裂縫倏地消失了,還是完美到近乎虛假的绮麗薄暮。微風吹過廣袤無垠的極樂之庭,吹開一片鋪天蓋地的濃綠波浪,好像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曾發生。
光明神在地上,半跪成一個頹然而麻木的姿勢。
他終于成為真正的神,擁有至高力量的神界之主,這世間再沒任何令他懼怕的東西,他什麼都有了,包括一度可望而不可得的自由。
但是,身在天地中,他覺得自己極為渺小,比一粒微塵還不如。孑然一身,伶俜可憐,浸淫在漫天暗淡的頹光裡,他很絕望,一切都完了!
仿佛是為安慰世界上最孤獨的神明,一隻蝴蝶輕盈飛舞而來,落在他的指尖。
普通的、極樂之庭随處可見的蝴蝶。
再也不會有銀白翅膀赤紅花紋的鳳尾蝶了。
就像,夜幕中可以有無數星星,但是,唯一的、屬于他的那顆南天最耀眼的星,再也不會閃爍光芒了。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空氣中傳來生命之樹的聲音,“現在,應是你誕生以來最高興的時刻了吧?連我都為你欣慰雀躍。漫長的試煉至此終結,迄今為止的所有痛苦都将遠走,等待你的,将是至高的幸福與無上的尊榮!”
“我的孩子,你怎麼不笑呢?”生命之樹滿是疑惑,“難道……是太過喜悅的緣故嗎?”
光明神悄無聲息,依舊是一座靜默冰冷的雕像。
“我知道了,你一定在舍不得那隻小吸血鬼吧?畢竟他是你的第一個玩伴。”生命之樹很懂,沒誰比它更懂。“可若非如此,你又如何能完成試煉呢?更何況那隻小吸血鬼也是心甘情願為你犧牲,你們同時達到皆大歡喜的結局,這豈不是再好也沒有了嗎?”
“為什麼……偏偏是他……”光明神喃喃自語,喉嚨是燒焦的沙漠,吹出苦熱的氣息。
“你是想問,為什麼那隻小吸血鬼會有黑神的神核?唉,說實話我也很驚訝呢!誰能想到當初黑神隕落之時,竟然拒絕以神的形态化生,反而将自己的神核隐藏在無數惡之造物之中。這麼多年過去,我們都被他蒙在鼓裡,還以為黑神的神核永遠失落了呢!”
生命之樹頓了頓,繼續若有所思道:
“從最開始,你對小吸血鬼産生興趣,默默注視他時起,我就已經猜到,小吸血鬼相當與衆不同。若非他擁有黑神神核,與你的白神神核相互吸引,你又怎麼可能在意一隻惡之造物呢?”
“不是這樣的。隻因為他是他,和什麼都沒關系。”光明神的背脊彎得很低很低,雙掌捂住臉,鈍重斷續的嗚咽從指縫洩出,“哪怕他變成一株花,一隻蝴蝶,一片葉子,他也還是他。”
最初,在某個遙遠得難以回憶的日子,似曾相識的黃昏,他因百無聊賴而再次窺視起外面的世界。在一幅幅飛馳而過的司空見慣的畫面中,他看見異界與人間的交界之處,有一片奇妙的純白森林。森林中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座暗紅圍牆的洋館,洋館的屋頂,坐着一隻孤零零的吸血鬼。
吸血鬼在等待一個永遠不可能回來的人。吸血鬼在森林中等待的每一天,仿佛都疊加在他身上,每一份每一秒,他都感同身受。
及至後來,吸血鬼終于決定離開森林,他的視線也追随他的身影來到外面。這時候,他才恍然發現,原來,吸血鬼坐在屋頂上的方向,始終正對着森林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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