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媽媽興奮得幾乎想念佛,一個勁兒說:“真是老天開眼,心愛開口。擱在過去,應該去廟裡還神的。”
甄先生笑起來:“現在哪裡還有什麼還神?你要真想做善事,去福利院布施還更現實些。”
“那就去福利院。我明天就去聯系。”甄媽媽興緻勃勃地說。出了這樣大的喜事,不做點兒什麼,怎麼也過意不去的。于是便又計劃着要遍請親友來慶賀一番,一雪前恥——人人都知道甄家有個啞巴女兒,現在倒要叫他們看看,誰有心愛那麼聰明美麗,十全十美!
甄先生又有意見:“現在請客為時過早。一則心愛剛剛開口說話,情況到底怎麼樣,還得觀察幾天,最好是去醫院看看醫生們怎麼說,也要給點兒時間練習,等說話流利些再告之親友也不遲;二則也要找個好時機、好理由,要是專為心愛開口說話這件事請客,反而顯得尴尬,跟動物園展覽似的,倒讓人笑話。”
一席話說得甄媽媽緊張起來,驚道:“還要去醫院看看?難道心愛的情況還會有反複嗎?你擔心她開口說話隻是回光返照?”
“什麼回光返照?我看你是高興得糊塗了,不會用詞别亂用。”甄先生無奈地搖頭,安慰着哭哭笑笑的妻子,“不管怎麼樣,聽一下專家的意見總是不會錯的吧?”
但是專家們沒有意見。有意見也都是含糊的。甚至有位年輕的博士略帶戲谑地說:“有的人開口遲,也許令千金一字千金,遲得有點兒離譜吧。”
甄先生哭笑不得,隻得又将女兒帶回家,自我定義說:“不管怎麼樣,總是大好事一件,也許是上天見我們積善行德,有意垂憐吧。”
于是開始計劃下一步:行善還願。
這件事由甄媽媽帶着女兒進行。原打算去兒童福利院的,關心曾經和心愛一樣有殘疾的兒童,但是因為需要很多手續,竟不容易做到,便隻得改為老人院。甄媽媽這才知道,原來想行善也不是想做便可以做的,全不像電影裡演的那麼容易。進入福利院或者孤兒院,和進監獄一樣難,得過得去十道八道關卡才行。
老人院坐落在郊區,由一座大戶人家捐出的宅院改建。心愛看着很是眼熟,不知道是不是當年的盧府。那時候年齡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方位不能記得清楚,而這裡的建築又變動頗大,便有幾分相似也做不得準——大戶人家的宅院本就是差不多樣子的。
即使隔了近四十年,隔着前世今生,她依然清楚地記得跟着那個會種桃花的顧三第一次走進盧府大門的情形——同所有的大戶人家一樣,盧府也有着極高的門頂,門上有銅鑄的獸頭雙環,從門外面望進去,可以看到園子裡大樹的冠,還有戲樓飛出的一角繡檐。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走進大戶人家——不是走的大門,是從大門旁邊的一個角門進去的——也是第一次看到花園與戲樓,都那麼精緻好看,像一幅畫多過像實景。她連贊歎也忘記,美目流連,腳下有些磕磕絆絆。
顧三扛着桃花樹,從花樹的枝桠間回過頭來瞅她。但是她沒有留意,眼前有更多的桃花吸引了她的目光,叫她神魂颠倒,好比一隻誤入花叢的蝶,都不曉得要栖在哪一朵上才好。
他們很順利——因為花樹進不了門,老爺竟然親自從門裡迎出來,這在顧三看來簡直是天大的榮耀。他扛着那一樹顫巍巍的桃花,滿面紅光地向老爺問好,又叫丫頭給老爺跪下。
丫頭遲疑一下,便跪了。桃花映在她的頭上臉上,仿佛她也是一朵花苞兒,又遠為活色生香。
老爺打花枝間辨認着她的模樣,笑眯眯說:“果然好花。”又問,“幾歲了?”
顧三弄不懂老爺問的是花還是人,隻好含糊地一塊兒作答:“我攏一攏樹幹,怎麼說也有十幾年了;她是我剛下聘的媳婦,叫丫頭,今年十二歲了,很能幹的,請老爺收留她。”
“是嗎?”老爺便饒有興趣地“呵呵”笑起來,又連說兩句,“是嗎?是嗎?”
顧三仍然弄不清他是問花還是問人,如果是問人,是懷疑她的年齡、她的能幹,還是因為她是他媳婦。他隻好不回答,低了頭“嘿嘿”笑,輪換着左右腳蹭鞋幫上的泥——換了衣裳洗了澡,就單單忘了收拾鞋子,這一鞋幫的泥,踏在院子裡一塵不染的青磚上有多麼不和諧啊。
老爺轉過頭吩咐管家:“帶她去換身衣裳,洗個臉,就放在我房裡吧……這就去把樹種起來吧,多多打賞。”
後一句話是沖顧三說的。顧三本能地謝賞,然而臉色很難看。把丫頭放在老爺房裡,這可是他沒想到的。原先是太太說廚房裡少個洗菜摘菜的粗使丫頭,讓他留意在鄉下尋一個,他想着多個機會讓自己同媳婦聚聚倒也挺好,打工日子也沒那麼難捱,又是女方主動提出來想要進城幫工,也可為婚事多攢幾分錢,一舉兩得的事,何樂不為。然而如今臨時變卦,老爺竟開口要把她留在自己房裡,老爺既開了口,那便是不可更改的了;但是這可怎麼使得?老爺房裡的丫頭,老爺親自點名要的丫頭,那還有幹淨的嗎?
顧三昏昏沉沉地走到園子裡,昏昏沉沉地點了穴,破了土,一鍬鍬挖着,究竟不知心裡是何滋味。新挖開的泥土有種松軟綿厚的香味,讓他的心裡酸酸的。當他把桃花樹妥當地種下去的時候,又重新看到了丫頭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嶄新的衣裳跟在管家後頭打青磚路上走過,一徑向老爺的上房走去。洗過澡換了新衣裳的丫頭果然鮮嫩許多,連身形都窈窕起來,辮子又被重新結過了,不再是彎彎的兩根,而是在腦後統編成油黑的一大根,撲剌剌地垂着,平添了一種清爽文明的意味。他看見過府裡的丫頭都是打這樣的辮子,但是誰打這樣的辮子都沒丫頭好看。這樣好看的丫頭放在老爺房裡會怎麼樣呢?
有風吹過,一朵花苞從樹上震落下來,落在顧三的手心裡。他輕輕攥住,看着丫頭的背影,年輕的心裡,第一次充滿了難言的憂慮和滄桑……
心愛展目四望,這院子裡也稀落地種着幾棵樹,但不是桃也不是杏,倒是槐樹,正是六月,開滿一樹白花,香得甜膩膩的,和記憶裡的盧府毫不沾邊。但是曆經了“内戰”與“文革”的洗禮,朱顔改換也是正常的。人呢?那些故人若是對面相逢,可還會相識嗎?
這樣想着的時候,她便恍惚聽到有人輕輕叫了一聲“杏姨娘”,那聲音裡分明帶着試探和猜疑,不能自信。心愛一愣,擡頭找那說話的人,卻見一衆老人眼巴巴盯着自己,都嘴巴扁扁面孔幹皺,竟分辨不出剛才是誰發聲呼喚。
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是半仙了。要麼是性靈已死,變得遲鈍;要麼是早知天命,靈敏異常。
那個喊自己的人呢?到底是人是鬼?是敵是友?
心愛忽然有幾分毛骨悚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渴望相逢故知還是更害怕被拆穿面目,于是隻得重新低下眼睛分發禮物,假裝沒有留意剛才那一聲叫。
然而這個聲音已經留在心底了。
杏姨娘。她的曆史中,曾經有過一段叫做“杏姨娘”的日子,不可抹煞。那紅顔白發的故事其實是屈辱而不公平的,前世她并不介意,今生卻深以為恥。
往事沉睡在河流的底層,宛如淤泥,便是在夢裡也不願意回首。然而老人似是而非的一聲呼喚,卻把沉沙積石全部都攪起了。
“果然好花。”老爺問,“幾歲了?”
“李管家,帶她去換身衣裳,洗個臉,就放在我房裡吧……”
“放在我房裡吧……”
“放在我房裡……”好像她是一件擺設或者一隻寵物,可以随意拿起胡亂放下。
然而她自己竟不以為恥,她竟然願意,而且主動。
她趨身向前,“老爺,我來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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