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暖不說話,他們兄弟二人也不說話。高暖将衣服漿洗出來,搭在杆子上晾着,看着門前兩位弟弟,臉色還煞白,應該還沒從這件事上緩過來。
“大姐去将人弄走。”高暖說着走進屋中。
“大姐。”俞慎思跟進去勸道,“太危險了,還是莫管了。”
“就是不管,也要将咱們的東西拿回來,否則會被族人懷疑的。”那鐵鍁和一個籃子還是從四奶奶家借的。高暖從箱子裡翻出一塊抹布折疊幾下揣進懷中,又翻出兩件不用的破衣服。走到幼弟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安慰,“大姐得過水痘,不會被傳染的。你跟大哥在家哪裡都不許去,知道嗎?”然後叮囑高昭照顧好幼弟。
高暖來到俞氏墳前,那個少年又再次趴在地上,已經爬出兩步距離,手中拿着從籃子裡取到的祭品,正在朝嘴裡送,大約是病痛讓他吞咽困難,他一口隻咬一點。
聽到有聲音傳來,少年微微側頭望過去,輕咳幾聲,死水般眼神忽然像被風吹皺,有了波光。少年又再次向她伸出手,沒有再說“救我”,隻是流出淚來。
這一瞬,高暖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像看到了兩位弟弟。
當年他們被伯父半途丢棄,身無分文,一路沿街乞讨,幾天吃不上一頓飯,餓得雙眼昏花。那時他們望着街上行人,看着路邊行人,便撲上去求他們施舍一口吃的,一口吃的就能救他們的命。
後來被趕到老屋,幼弟病重,奄奄一息,她何嘗不是和現在面前少年一般。
高家村三十三戶,她挨家挨戶求人家施舍一口飯,許多人家被他們讨要煩了,門都不開。有的人家開了門也不過是一頓冷嘲熱諷,沒有施舍。
那時候她心中想的就如現在少年心中所求:救我。
雖然心中同情憐憫,但事與事不同,他們姐弟當初是餓得快死,面前少年是染了痘瘟,是會傳染的,不慎會害死他們姐弟,甚至害死高家村族人。
她咽下眼中的溫熱,收起自己的憐憫。
她用破布包住口鼻,走過去提起籃子,将裡面的祭品一一擺在母親墳前供台上,然後在母親墳前燒起稭稈紙錢,然後給母親墳頭添了幾鍁土。
祭拜完母親,她回頭看向趴着的少年,說道:“你當知曉自己染的是什麼病,就是鄉裡的大夫都不敢給你治。你現在已經病得重了,我救不了你。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死後,将你掩埋,不讓你抛屍這山上。希望你死後别怪我。”
少年淚水再次溢出,最後輕輕點了點頭。
高暖套上破舊衣服,又用破布将手也包着,上前将少年扶起,費了許多力将少年背到身上,然後朝高家祖墳的東邊去。
高家祖墳東邊山石樹木比較多,也沒有山路,沒人朝這邊來,少年就算死在這邊,也沒人會發現。就算不慎被發現也不會和他們姐弟三人扯上關系。若是少年死了,就在此處挖個坑将他埋了,也算兌現剛剛承諾。
山路不好走,高暖也不過是個十三四歲少女,背着一個十二三歲少年很吃力,所幸這少年很瘦,否則她都背不動。
“雙河鄉……施村……”少年在高暖背上輕聲說。
“是讓你來害我們姐弟的人嗎?”
“我家。”少年道。
“你是想死後我将你送回家去?”
“不!”少年頓了許久,咳了好幾聲,好似才攢足力氣,繼續斷斷續續地說,“有人……花錢……買我……送這……”
“誰?”
“不知……”
“你爹娘知道?”
“我不知……他們……是否知……”
高暖走了一頭汗,好不容易才将少年背到東邊坡下一塊大石後面,将人放下來,靠在山石上。少年看着面前裹着嚴嚴實實隻剩兩隻眼睛露在外的姑娘,這也許是他在世上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了。
本以為死前見到的會是爹娘,未想到爹娘為了二兩銀子将他賣了。買他的人還是用他來害人。他想活着,他想面前姑娘救他,他也知道姑娘說的沒錯,他得的是痘瘟。連大夫見了都躲着,她怎麼能救得了自己?得了此瘟病,要麼活下來從此不會再懼此瘟,要麼就是死。
高暖看着面前少年,暗暗歎了聲,轉身離開。
回到俞氏墳前,高暖将面上、身上和手上的所有破布破衣都取下來,在墳前焚燒,然後拎着兩個籃子和鐵鍁回去。轉身見到高晰從山下走來。
“暖姐姐,怎麼就你一人,昭哥哥和旸兒沒過來?”高晰走近問。今日是二伯母大祭,身為人子,豈能不在?
高暖穩了穩情緒道:“小昭扭傷了腳,旸兒在家陪他。”
“嚴重嗎?”
“不算嚴重,上山不方便罷了,他們隻能改日過來祭拜母親。”
高晰提着籃子走到墳前,準備擺祭品,見到墳前還有一片沒有焚燒幹淨的衣料,他好奇地回頭看向高暖。
高暖解釋道:“今日除喪,便将服喪時的兩件衣服燒給母親,也是想母親在天之靈見到衣物如見我們,少幾分挂念。”
高暖說得合情合理,高晰沒有懷疑。祭拜完俞氏,高晰便去村西頭老屋,要看望高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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