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一路上,李輕鹞想好了許多問題,特别公事公辦,特别冷淡客氣,因為當時心裡還帶着氣。可此刻,真的坐下來,面對着安安靜靜的駱懷铮,她突然就不那麼急着問案情了。
她第一句話是:“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很蠢很爛俗的問題,可她就是想問上這麼一句。
駱懷铮大概也沒想到她會如此開場,片刻的怔忪後,他慢慢笑了,俊秀的眉眼裡盛滿李輕鹞非常非常熟悉的溫柔。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明亮,盡管五官輪廓已有風霜。
“我……”他很慢地,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這些年,已經挺好的了,不然,也開不出這個公司。有很多人幫我,獄裡,還有出來以後。好心人很多,大家都對我很好,我也很好,你……放心。”
李輕鹞的眼睛和鼻子突然酸脹得不可思議,她懷疑自己前些日子,到底在跟眼前的人,較什麼勁?明明她心裡什麼都明白,可直到今天,他清清楚楚說出自己的日子和生活,她才好像終于意識到,她和他之間,隔着七年的鴻溝,他早已走上了另一條永遠不可折返的路,而且他還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把這條布滿坎坷荊棘的路走好。
李輕鹞也紅着眼睛笑了,說:“那就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到哪裡,都會很優秀。不跟你客套,今後有任何事,能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時開口。雖然我隻是個小警察,也有能為你行方便之處的地方——隻要不違背原則。”
他卻沒有回應或者感激她的許諾,隻是很認真很認真地望着她。明明重逢後兩人已見過幾次,他卻也像是第一次,可以仔細打量她現在的樣子。他的眼眶漸漸紅了,水光在凝聚。
他問:“你呢,這些年,過得……好嗎?”
我……過得好嗎?
一句話,仿佛問遍了白日與長夜,刺穿了春秋與寒夏。這七年來,李輕鹞心裡,曾有多少多少的話,想對眼前這個人說;多少多少的苦和淚,幻想過某天還能趴在他的懷裡傾訴。在那個幻想裡,他不是坐牢的殺人犯,她也不是唯一那個還站在日光下,卻肝腸寸斷的人。
可是物是人非,世事回轉。那些話,那些幻想,早已埋葬在一個一個難熬的日子裡了。現在她已經無法對任何人提及,包括曾經的他。
李輕鹞擡頭,很輕地說:“我也很好,一直很好,考了心儀的大學,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朝前看了。所以,你也放心吧駱懷铮。你知道的,我一直是個很堅強的人,我完全不需要任何人擔心,真的。”
明明說得很潇灑,可話音未落,她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接一滴,止也止不住。
駱懷铮的眼眶不知何時早已紅透,死死盯着她的臉。終于,他也偏過頭去,用手背擦掉眼淚,連擦好幾下。最後他低着頭,狼狽地從桌上紙巾盒抽了幾張。另一隻手,卻動作很輕地把紙巾盒推到她面前。
李輕鹞的頭也埋得很低,她看着自己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桌面,留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水暈。她非常壓抑地抽泣着,抽出紙巾,不停地擦,可紙巾很快被浸透。最後她幹脆抽了一大把紙,按在眼睛上。
這回,不會再濕透了吧,她想。她就這樣一隻胳膊支在桌上,紙巾按住眼睛,不說話,也不動。就像一個假裝失明的人,隻要她不睜開眼睛,就看不見兩個人的同樣崩潰。
過了一小會兒,駱懷铮已止住眼淚,隻是眼睛依然紅得吓人。他擡起頭,望着李輕鹞,他的眼裡好像什麼情緒都沒有,又好像藏着最深最執着的情緒。漸漸的,他的神色變了,眉眼柔和下來,目光也變得甯靜又專注。而李輕鹞捂着眼睛,并不知道。
會議室裡,那兩個人之間,時間仿佛再次靜止。她在哭,他紅着眼安靜地看着她。
會議室外。
陳浦也在看,看着他們兩個人。
他與他們倆之間的直線距離,其實也隻有五六米,隔着一堵玻璃牆。可這堵透明的牆,卻像天塹之遙。他戴着耳機,一直聽着兩人的對話,從寒暄,到沉默,到最後隻有李輕鹞一個人的悲傷抽泣。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瘦薄可憐的背上,再落到那個男人通紅執拗的眼睛上。
陳浦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竟能感覺到,自己的心髒,不斷收縮再收縮,變得讓人喘不過氣。可它明明好好的,在胸膛裡跳動着。一切變化都是無聲的,那棵曾經在心口長出的羞怯的、蠢笨的枝芽,它就像先天發育不良的戰士,還未上場競技,還未得意洋洋地向心愛的人展現風姿,就已被她無情地斬斷水源、拔去根莖。它甚至連一聲孱弱的呼救都來不及發出,就幹涸枯萎地跌倒在地,慢慢的、慢慢的,縮成一小團,縮到他同樣正在緊縮的、疼痛的心髒裡去,不見了。
陳浦無論如何也看不下去了,他違背了工作原則,摘掉耳機,扭頭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安靜,靜得讓人心裡空蕩蕩。他想,就這樣吧,我知道了,李輕鹞,我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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