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經被扔出去了。晨陽扔完人上前,說:“主子,今日師父該到了。”蕭馳野二話沒說,打馬就往城外去。沈澤川沒有去楓山校場,而是冒雪回了昭罪寺。紀綱有些日子沒見着他了,放人進來之後就趕着去買燒雞。齊太傅也好些日子沒見着他了,這會兒握着筆眯眼寫着字,見他走進來,趕忙丢了筆招呼道:“蘭舟!”沈澤川掀袍端坐在齊太傅對面。齊太傅說:“錦衣衛的調令要下來了吧,想往哪裡去?”沈澤川說:“銮輿司,湊在禦前。”齊太傅颔首,看見他唇上的傷,轉而問道:“外邊近來可發生了什麼事兒?”沈澤川靜了片刻,說:“皇上如今有海良宜保駕護航,隻怕朽木也能充棟梁了。我當日救蕭二,是皇上登基已成定勢,殺了他反而會亂了棋盤。”“棋盤亂不算什麼,怕的是方寸亂。”齊太傅看着他,“待在蕭二身邊的日子裡,可有了什麼新看法?”沈澤川擦着指尖沾到的墨,用了半晌思考,才說:“他生在了蕭既明的後面,太可惜了。這一生壓得住他便罷了,若是壓不住他。”沈澤川看向齊太傅,沒再繼續說。齊太傅反而說:“蘭舟,你還沒有明白。”沈澤川微怔。齊太傅站起身,踱了兩步,望着院中雪,忽然長歎一聲:“你殺了紀雷。”沈澤川停下擦拭。齊太傅難得深沉,他說:“蘭舟,我們受困于此,憑恨而存,卻不能叫恨所殺。五年前你做不出這樣的狠絕的事,五年後你已經獨當一面,做得幹脆利落。我授你詩書,卻不要你被恨操控。殺生難成仁,墜得太深,會回不了頭。心魔不除,你便永遠困在夢魇之下。紀雷該死,一刀了結也是死。想想端州的日子,我不願你走着一條冷心冷情的路。你說蕭馳野生在蕭既明後面太可惜,我要與你說的恰恰相反。”“你試想一下,如若今日紀暮是離北世子,他把你留在阒都,除了無可奈何,難道就沒有别的了嗎?”“寶劍鋒從磨砺出,蕭馳野就是劍,他自己尚且沒察覺,兄長多年給予他厚望,離北從未吝啬屬于他的誇獎。他如果是廢子,溺愛他才是讓他痛快的選擇。可是蕭既明不僅帶他出征,還放手叫他帶兵。既然已經退無可退,交出弟弟真的隻是為了讓他痛苦嗎?五年前蕭馳野在離北不懂得收斂,如今他已經學會克制驕縱。口傳身教的一切都可能會浮于表面,唯獨從痛苦中自己領悟到的才是絕招。蕭既明是個好哥哥,蕭馳野最不可惜的便是生在了蕭既明後面。蘭舟,這本該你最明白的情誼,如今卻成了你最不明白的情誼。”齊太傅停頓許久,有些沉郁,他再次看向沈澤川,跪下身,用幹枯的手掌緩緩拍了拍沈澤川的發頂。“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蘭生玉階淡然之,舟渡苦海驅無涯,胸襟納百川,眼界拓萬澤。你是好孩子,殺人不過點頭地,恨難卻,心卻不能變。蘭舟,蘭舟啊,不是還有師父和先生嗎?怎的要把自己逼到那個境地。這五年裡的不痛快,說一說也好。”沈澤川怔怔地望着齊太傅。“二十五年前,太子殿下離去。我日日都在盼,夜夜都在怨,我恨不能身替那一劍,恨不能手刃仇敵。我熬在怨恨裡,成了這個模樣。我做了你的先生,我,”齊太傅略微哽咽,“我要你為我殺宿仇,卻不能要你變作忘記自己是誰的刀……你是個人啊,蘭舟,不要忘記端州無拘束的日子,紀暮雖死,卻不是因着你而死,是天如此,命難回!你從茶石天坑裡出來,不是負罪而生,是他的生,是那四萬軍士的生!傻孩子,紀綱那樣小心謹慎,怎麼還是讓你誤了自己,怨錯了人!”沈澤川閉上眼。他聽見紀暮的呼喚,又想起了蕭馳野的味道。他在這一刻終于明白,他迷戀着那味道是為什麼。那是烈日的爽朗,是能讓他逃離茶石天坑的光。哪怕須臾也好,忘記血潮與箭雨,忘記寒冷和屍體。端州的日子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太遠了,遠得像是上輩子的記憶。他甚至已經無法記起紀暮歡笑時的臉,他墜入了夢魇,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自己。紀暮死了。怎麼那一日死的人不是他呢?師父沒有責怪就是最大的責怪,掙不脫的是一輩子的負罪感。他沒有辦法對齊太傅坦言,他日複一日,終于殺掉了自己。蕭馳野是另一頭的倒影,有着他沒有的一切。他觀察着蕭馳野,試圖笨拙地模仿,讓自己像個人。他無法對任何人說,住在這具身體裡的沈澤川是個面目猙獰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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