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鳳柔哭笑不得,現在是說這些的時候嗎?“你要是閑得慌,去幫我挖點蟬花來,入味,快去快去!”
她一邊嗔怪,一邊把孫福運推到門外,孫福運被推得七暈八素,心裡嘀咕,這丫頭怎麼這麼大力氣,跟頭牛似的……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聽鳳柔叫住他。
“以後多和我講講我爹的事情吧,”鳳柔低下頭,看上去格外溫柔,“怪想他的。”
晚上,鳳柔煮了一大鍋野菜粥,加了蟬花、桫椤和栲樹葉,很是豐盛。屋内,岐羽正在燒火,孫福運一把奪過火杵子:“别燒了,去洗把臉,到你柔姐姐家去吃,她煮了冬苋菜。”
岐羽搖頭,孫福運又說:“有好吃的還不去?你這丫頭怎麼那麼倔呢。”
岐羽還是搖頭,孫福運正要惱,就聽到門口有腳步聲,鳳柔端着冒着熱氣的大鐵鍋來了,把他吓得不輕。這滿滿一鍋看上去比栓牛的樹樁子還重,這丫頭就這麼端來了?也不嫌沉?
“哎唷我的祖宗!我來我來,你在家等着就好,幹嘛還把鍋端來?”
“我等了呀,等了半天都沒見你們來,我隻好自己過來了呗。”鳳柔揉着發酸的胳膊,沖目瞪口呆的岐羽笑了一下,又對孫福運說:“孫叔,幫忙把鍋架上,還要炖一會兒的。”
說完,她又沖着岐羽笑:“丫頭,等會兒嘗嘗我的手藝,不過我也好久沒下廚了,不知道手藝退了沒有。”
岐羽木木地看着鳳柔,對鳳柔擅自踏進她家很惱火,但又覺得為這麼一點事生氣太過于小氣。以前婳娘在的時候,鳳柔也是說來就來,從不見外。從她懂事起,鳳柔就跟着婳娘,有什麼好的都給婳娘,有時候是玉米,有時候是手織的毛毯和窗簾,婳娘不收,鳳柔就硬塞到她手裡,說是給她的。但婳娘死後,好多過往她就記不清了,好像被婳娘一并帶走了一樣。
鳳柔的到來讓她很局促,好像逼仄的房間忽然闖進了巨大的野獸,她的一舉一動就在野獸的眼皮子底下,令她不敢動彈。她不得不承認,她内心裝滿了不想被人看見的東西,比如她一點都不希望鳳柔活着回到鎮上,又如她曾盼着鎮上所有人通通消失。
現在她羞愧于這些想法,并非這些想法過于惡毒,而是她失敗了,鳳柔好端端地活着,還煮了一大鍋野菜粥說要和她一起吃,這讓她感到羞愧。
一種敗者對自己無能的惱怒。
房間裡的香氣越來越濃,濃到岐羽不得不承認她有點餓了。香氣喚醒了她一些沉睡的記憶,比如婳娘死後,她一直自己做飯,多是白粥,偶爾是玉米糊,但進食似乎隻是一種肌肉記憶,一種無意識地慣性行為,味道的好壞越來越無關緊要,她早就深深蜷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嘗嘗吧,小心燙。”鳳柔将熱騰騰的粥遞給她,岐羽沒敢擡眼,鳳柔卻溫柔地在她手背上拍了兩下,示意她端穩了。
在無數個獨自進食的午後與夜間,她就像困在鬥獸場的兩頭野獸,辯論着自我毀滅的對與錯。鳳柔輕輕一拍,就像馴獸師搖響銅鈴,讓野獸終于能倒地安睡。
“剛感染的時候我害怕極了,倒不是說死有多可怕,反倒是‘還沒死’更可怕,”鳳柔低聲說着,聲音低到不像從她嘴裡發出來的。
孫福運都吃了一驚,默默看向她。
“剛開始真的很可怕,一片混亂。有人痛不欲生地時候會尖叫、會沒日沒夜地哭嚎,會把身上的痂活生生扯下來,也有人不哭不鬧,他們像死人一樣在像帳篷裡遊蕩,眼睛裡沒有任何東西,醫生把他們按回床上,他們就躺下,等醫生走後再一次坐起來,繼續遊蕩。在帳篷裡待久了都不知道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發瘋,我覺得他們瘋了,又覺得他們那樣才是一個得了怪病的人該有的反應,不哭不叫的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一個。”
“幸運的是,混亂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我們每一個人都分配了專門看護的醫生。醫生們都很好,會給我們帶好吃的,會安撫我們,會用奇怪的機器放很好聽的歌,聽了會很放松。照顧我的是一個女醫生,聲音很好聽,和婳娘一樣慈和,讓人平靜。”說到婳娘時,鳳柔看了岐羽一眼,岐羽也看向她,又飛快撇過頭。
“我沒見過那個醫生的樣子,他們總是穿着防護服,看上去都一樣,但我記得她的聲音,每天都盼着她來看我。她也真的每天都來,我就很開心。後來我們換了集裝箱,那個大箱子很明亮,不會被雨淋濕,還有暖氣,還有醫生背着我看過一次夕陽。我從來沒看過那麼好看的太陽,那麼紅,那麼暖,我忽然很後悔以前都沒有好好看過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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