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孟和盯着她看了會,有滿腹的話要說似的,最後不過一句:“我這幾天在醫院宿舍裡,你可以随時找到我。”病房恢複安靜,沈奚看窗外,日頭正盛。傅家式微,但也曾是個大家族,喪事必是繁瑣,再加上傅侗文如今勢力正如這日頭,借着這喪事來結交攀附的人也不會少,他一定會很忙。沈奚在這方面絲毫經曆都沒有,唯獨喪父之痛體會過,擔心他的身體,也無計可施。幸有老天庇護,在術後浮生四重恩(1)為人守孝三年……難道是傅家有長輩膝下無子,讓他去盡孝?“不說這個了,”傅侗文立身,将這話揭過去,“陪三哥出去走走。”日頭烤曬的時辰,要去哪裡?她看傅侗文興緻不錯,不想壞了他的好心情。他們要走時,去讨藥水的人也回來了。白色的小玻璃瓶,沒貼白紙的标簽,是醫院内科自己配的藥。沈奚扭開瓶蓋,一口飲盡,傅侗文端詳小藥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調養,不要圖一時的快,喝些猛藥,”他把玻璃瓶拿走,“頭回見你吃藥,收着瓶子,留個念想。”從沒見過要收藥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終歸還是藥。”“這個不必你說,萬安是愛幹淨的孩子,隻要我拿回去的東西,他都要燒開水燙的。”“嗯……看出來了。”自她搬回公寓,萬安從早到晚都在打掃房間,連樓梯和牆壁之間的縫隙都會用濕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為是傅侗文毛病多,後來被萬安明裡暗裡嫌棄自己衣裙洗得不幹淨後,發現是這孩子有強迫症。傅侗文帶她去了一間絲廠,是他在上海的産業之一。廠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當中,成排的缫絲機由東向西有幾十台。男工頭們都穿着白色的長褂,在缫絲機旁監管着女工勞作。工廠管事的人,帶他們參觀了三間這樣的廠房,在和傅侗文細數着這月出口生絲的數量,還有和棉紗廠之間的業務往來。沈奚在機器運轉的聲響裡,想到當初她和傅侗文從紐約“逃命”,在一間廢棄廠房裡用縫紉機的往事。他對實業的熱情,從一支别在西裝口袋上的鋼筆,一台廢棄無用的縫紉機,到今日她參觀的這個絲廠,從未減退。傅侗文是頭一回進廠房,大家沒見過背後大老闆,見一個穿着長褲,雙臂襯衫挽着的公子哥,手裡握着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給身邊的一位小姐扇風涼。廠房裡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當是腳下的泥,越有錢,喝過洋墨水的有錢家少爺、大學教授才喜歡把女孩子捧在手心裡。大夥平日裡沒見過,也無緣接觸到在西餐廳和戲園子流連忘返的公子少爺,不容易見到一對兒活的,可勁兒地瞅。沈奚還以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側目,心虛地說:“他們一直看,我們還是出去吧,别耽誤人家做工了。”傅侗文一笑,耳語道:“自家生意,耽誤得起。”光天化日,呼出的熱氣都在她耳後了。沈奚用手肘頂開他。穿着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闆子,高聲說:“這就是我們絲廠的老闆了,大夥叫三爺,三少奶奶。”女工和工頭們馬上停工,紛紛叫着“三爺”、“三少奶奶”。沈奚局促着,和傅侗文對視。傅侗文偏愛看她這反應,慷慨地讓管事發銀元,一人三塊:“說是三少奶奶賞的。”“是,三爺,”管事的答應。廠房悶熱,他們沒多會走到廠房外。倉庫門前工頭們的孩子在潑水玩,大一點的抱着銅盆的,小一點的孩子們把小手在水盆裡掬水,互相潑到對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幾步遠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什麼都一心一意,連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他揮手,管事的退下。毫無征兆地,他到她背後去,雙臂環住她的腰。“熱。”她掙紮。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惬意。手臂壓着手臂,制得她動彈不得。他的脈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動着,沈奚似乎對他的脈很敏感,默默給他計算着心跳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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